2016年1月16日 星期六

在台灣學習華德福教育-本文收錄於一釐米季刊第2期2014年夏季號

Lothar Steinmann 撰
韋萱 譯

這相當令人驚奇:自2008年起,我定期來台灣支援華德福教師;幾乎每 次到來都會發現新的華德福學校或共學團體,華德福學校在台灣 ––中國亦然 –– 有如雨後春筍般出現。原因之一,肯定是在於對體制內教育系統的不滿。此外,很多人對教養議題的意識似乎也已改變。許多家長抱著很大的期望把孩子送到華德福學校,而這樣的發展也為學校帶來巨大的任務。一方面 ,家長寄望於一個能照顧到孩子與青少年發展需求的教育理念;另一方面又期待孩子們在未來有足夠的能力去應付社會上的挑戰。華德福學校裡有很多地方是不尋常、不一樣的:沒有課本;孩子的質性評量裡沒有成績排名;考試/測驗和在公立學校中所扮演的角色完全不同。此外有很多藝術與音樂課程,並且(特別是低年級)很少或有時根本沒有回家作業。有些家長和旁觀者就提出質疑,是否以如此「軟性的」教育能為孩子做好面對未來生活挑戰的準備。  
華德福教育的理想圖像是:透過教育使人自由。學習不只意謂著順從模仿,並也一直都意謂著培養開創與獨立自主的能力。孩子們與青少年學習的動力,應該經由自己的好奇心和興趣被啟動,而不是透過成績、分數 ,以及想把別人比下去的慾望。老師們也必須學到:光是把課程內容講述 給孩子們聽,然後在整個黑板上寫滿文本讓孩子抄寫,這已經是不夠了, 學習不只是熟記背誦而已。但這一切說來容易卻難以做到。根本上適用的原則是:授課不能只訴求孩子們的智性,孩子們也要在情感與意志上與授課內容產生連結。
只有自己操作過的,才能真正轉化為自己的能力。台灣的華德福學校這些年來,抱著理想致力實現上述原則。這是令人 刮目相看的,也正因為這裡的工作條件在許多方面和歐洲完全不同。這裡的人常常面對許多外在的、但也有內在的矛盾。有時這裡給我的印象是: 極力想要正確實踐華德福教育的意志力,反而阻礙了自己的判斷與行動能力。
「授課內容應該以孩子發展階段的需求為導向」–– 但若是對孩子和青少年的發展所知甚少,這一點要如何實現?因此常有一疊歌譜來到我面前,請我個別標示出這些歌曲適用的年級。正確的方式應該是:讓自己能夠掌握同一觀點,然後透過親身試驗來檢證。或有人問我:「應如何以華德福的教育觀點來教授古羅馬史?」當我反問:「在亞洲/台灣教授古羅馬史的意義為何?」「按華德福學校的課綱,現在的主課程不就是要教古羅馬史嗎?」, 提問者詫異的表情回應道。  
我們當然不能把歐洲的華德福課綱直接引進亞洲來用。類似情況也適用於故事時間的選材:在亞洲教日耳曼神話有何意義?有時在這裡各方意見不 一。人,在面對一切全新的嘗試時,自然會缺乏安全感與自信。因此我就能理解,為何當各種指令和規則被先驅者定下後,就會被人視為華德福教育了。於是就有教師被告知:華德福學校的老師不可以用紅筆批改作業。另一個更嚴重的問題,很明顯是回家作業。在這裡,外籍講師們似乎因意見不一而給予不同的建議,於是就導致混亂了。我想問,為什麼不應該給渴望學習的孩子們出回家作業?這裡我們要學習瞭解的是,什麼是有意義的回家作業?在這裡,某所學校面對出乎意料的問題。教師會議討論後決定:開始給孩子們出回家作業。結果某些對華德福教育有其特殊理解的家長們開始抗議。他們聽說,華德福學校的老師是以其人格特質的薰陶 在教育孩子們,而不是透過各種外在的工作指導–如何出回家作業也屬其中之一–在教育孩子。這裡我們看到:雖然聽到的是正確的,但卻沒有做進一步的思考。我們要學習如何靈活有彈性地理解運用華德福教育的想法 ,它們不是標示固定材料/份量/操作過程的食譜。就這一點而言,對華德福教育的理解要達到必須有的自信心,肯定還需要好幾年。  
再來談談關於晨圈的部分。這裡也有一系列不清楚的地方。對一些教師而言,晨圈有如華德福教育的註冊商標。在這裡孩子會做各種遊戲:拍 手、踏步、背誦一些短詩、傳沙包等等。孩子們(特別是低年段的孩子) 很喜歡這些練習,因此使得晨圈的時間拖得太長。半個小時晨圈就足夠了 。
此外我經常觀察到:在雕琢說話/發聲工具上,以及深入徹底的音樂練習所用的時間太短。還有,老師常常太快就對孩子們感到滿意,沒有給予孩子們真正的挑戰,沒有嚴格要求孩子們應達到的標準,其後果是:老師喪失權威。這裡似乎存在一幅對華德福教育偏頗的圖像,而導致很多孩子們沒有真正努力去挑戰自己的極限。更有甚者表現在課堂上混亂的狀態:有些孩子對待教師放肆的態度令人錯愕。當然華德福教師必須嚴格要求、注重原則並且說到做到。這裡所指的不是體罰,體罰最終只會造成被動順從。教師權威和教師內在與孩子們連結的強度有關。它和運用威權完全無關,而始終是植基於教師對孩子們成長深切的責任感。有時候我觀課的印象是:在這一堂課裡,孩子該學習的或全新經驗的內容似乎並不明確。華德福課程並不意謂「沒有明確的學習目標。」當我要和孩子們做口語/語言練習、或學一首歌曲時,我必須事前仔細思考學 習目標/步驟/方法,或甚至要創造出特定的練習。在所有的授課操作中 ,華德福教師是學習過程的創意發想者和陪伴者。在這個領域裡我看到還有很多工作層面有待進一步形塑與打造。  
在許多對談,包括觀課後給予回饋的對話中,常出現對華德福教育特有的方法學的詢問。這裡一再顯示出:似乎在台灣各師範院校內師資養成學程,重點多放在教授學科的內容,而太少放在授課方法學的探討與應用上。而授課中其實是最重要的部分:孩子們和青少年的發展-又幾乎在以 學術研究為導向的師院系統中被忽略了。華德福教育自認為是一種教育的藝術,意思是:善用圖像與譬喻;使課程成為一個有節奏的動態過程;還有最重要的是,它認為夜晚的睡眠–– 所有吸收的內容於睡眠時得以沉澱和遺忘 –– 是屬於學習的一個重要環節 。在夜晚,白日所吸收的才開始真正轉化為自身的能力。這一點已被許多睡眠現象的科學研究結果所證明。但在此出現新的重要的議題:課堂上老師所教授的內容,必須也能讓孩子們帶入睡眠中。一種以概念為導向的知識傳授很難做到,或根本不可能做到這一點。華德福教育就我所知,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教育法,它認為孩子們應該把課堂上所吸收的再次遺忘。 若要產生新的能力,遺忘所學就是必要的。   為了更確切理解這一點,就必須認識華德福教育裡的人的圖像。在這裡投注了很多努力:教師們在工作坊、讀書會、許多研討會中共同探索華德福教育的立論基礎。
然而台灣在這一點上又有特殊的難處:想要研讀的文本是否有好的譯文;誰來控管譯文品質;文本內容對校者譯者而言都是新的領域;是否必須在真正深入理解文本之後再開始進行翻譯⋯⋯等等。 再者在史代納的演講中,許多段落和歐洲當時所發生的特定事件與人物有關,有其特定時空下的脈絡。這些部分可以放心地刪除 –– 也許在翻譯時就可以刪除了。但即便是一些基礎文本已有好的譯文,文本的研讀也不是容易的事。缺乏有經驗的導讀常常讓文本的研讀難以進行。
史代納的很多觀念與思想 ,跟我們習以為常的信念互相牴觸;一般人若不是明顯感到拒斥,就是毫無批判地虔誠信奉。這裡開啟了另一個很大的、需要工作的場域。令人稍感安慰的或許是:對於德國的華德福教師們和師訓學員們,研讀「全觀人類學」(Allgemeine Menschenkunde)也不是件容易的事。但仍有其他很好的可能性,正以全然不同的方式於內在與華德福教育開始對話並持續下去。我很高興並驚喜地經歷了一所華德福學校的兒童研討:教師們考慮周延地、帶著慎重和內在參與感來主持連續三週的兒童研討,和孩子的家長共同細緻地關注這個孩子。教師團隊研擬了一個特定的流程,並嚴格地按此流程進行兒童研討。的確,「如果對學校所有的孩子 都進行兒童研討,大概要花很多年」,這是一種很典型的、講求投資報酬率的論述。但經驗卻顯示出:兒童研討恰恰能帶來完全不同的影響。一次又一次地深化看待個別孩子的方式,總是帶來一種擴散性的影響,因為環繞在這個孩子週圍的這些成年人,也會因此得到轉變。對一個剛得到兒童研討觀照的孩子,教師在隔天會以更高的關注和他相遇。這種影響是我們不能輕估的。兒童研討只是作為教師團隊協同工作的一個例子。根本上我們可以自問:是否在某個對所有人而言都意謂著全新任務的情況下,教師團隊協同工作 –– 若能好好把握這些提升能力的可能性 –– 就有重大的意義。所以就並不一定非得由有經驗的專家來進行觀課給予回饋。即便是教師們相互觀課、覺察彼此,也能使意識覺知更敏銳,並鍛鍊出新的能力。我的印象是:雖然外在條件十分艱難,但仍存在著很多提升能力的可能性。要讓這一點能夠發生,創發的力量和理想主義有時甚至已多於所求。而最終,我們只能從現有的、命運擺在我們面前處境中,創造出最大的價值。

*Lothar Steinmann老師,協助創立德國漢堡及柏林兩地華德福師資培訓中心,目前是柏林師訓中心的 講師,更是一位在華德福教育現場工作三十年以上的資深導師及音樂教師。在最近十年以來,不僅輔 導克羅埃西亞、東京Kenji學校、橫濱華德福教育 社群之師資培訓,也在六年前來到台灣,協助宜蘭 慈心、桃園仁美、新竹教育大學、雲林山峰等華德 福學校的師資培訓。最難得的是,當他走遍台灣各地的華德福學校後,除了細心觀察每一個地方的差異外,還帶動了連結教師 們合作的可能,因此,一年比一年人數增多的「台灣華德福學校教師聯合備 課」就這樣持續進行中⋯⋯,最後特別感謝 Steinmann 老師接受本刊邀請, 在亞華會閉幕後回柏林的航程中寫完這一篇文章。(譯按)
*譯者簡介: 韋萱,一位淡泊思敏,時時參著生命疑情的行動者。旅德近廿年,在漫 長多岐的學思路程中,歲月默默,靜觀萬事萬物本質,與之心靈交契、開啟 對話。走過研究、教學之路,近來自然轉進人智學相關場域之口譯和筆譯。 她的哲學式精準直探初心、社會學式觀照,以及閑淡性格,鼎足而三,使其 翻譯總能將講、作者的理路與情調調節到恰到好處!讓華文閱聽者得以無罣 礙地會意原作者所勾勒的圖像。對於能跨越時空,把複雜陌生的高度心靈、 異文化脈絡下的人智學帶「出來」,變成當代讀者能夠理解的東西,轉譯灌注進入尋常生活裡,她顯然很喜歡、也很樂意搭起這樣的橋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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